郭发红

　　“绞水”是关中方言中常见的表达，特指用辘轳从井中提水的动作。1991年中央电视台播放电视剧《辘轳·女人和井》，镜头中多次出现“绞水”。加上主题曲《命运不是辘轳》的传唱，大家对关中农村曾经的“绞水”场景，便有了鲜明而深刻的印记。

　　具体说来，绞水除了绞水的人之外，还有四要素：水井、辘轳、井绳和水桶。井绳是缠在辘轳上的，单留一个辘轳把供人转圈运动，如此放绳、缠绳，才算“绞水”。首部搬上银幕的秦腔戏《火焰驹》，其中著名的“卖水”一折中出现了没有辘轳的一口水井，落难公子李彦贵正在井台上，弯着腰，两手一上一下努力地把持着一根绳子——但这不是绞水，是吊水。许是李彦贵到了苏州水乡，这里的井水特别浅，不需要使用辘轳;或是导演有意安排，如此方显落难公子之窘迫吧。但我相信，清代剧作者李十三的本意是“绞水”。因为李十三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东府人，他苦读赶考直到52岁，才弄到个没有实质内容的“候补”空额。虽然之前他被选授为陕西洋县教谕，相当于当了洋县的教育局局长，但他只干了一年就返乡了。之后李十三扎根故里，热衷创作，成为“陕西地方戏剧碗碗腔秦腔剧本的第一位剧作家，而且是批量生产”。(陈忠实《李十三推磨·附记》)可以想见，几乎每天都要“绞水”的真实生活，于李十三来说无异于家常便饭。

　　陈忠实在《白鹿原》中真实反映了关中农村，特别是渭北(渭河以北)一带的“绞水”情形。比如第九章这样写道：“黑娃双手上下控制着辘轳，啪啦啦转着绽开井绳，然后绞动拐把，辘轳吱呀响着，绷紧的井绳一圈一圈缠在辘轳上。”还有小女人(即小娥)对黑娃说：“你给我再绞一担水，我洗衣裳呀!”黑娃就转过身走到井口，爽快回答：“好好好，绞十担八担也不费啥。”汲水器具叫“桶”，两桶为一担，也就是一条担子(扁担)挑着两桶水。由此也衍生出“挑担”或“担子”之说，意即连襟。这挑水的“担子”与“剃头担子一头热”的“担子”大同小异，都纷纷攘攘地在门闾巷道上走来晃去。

　　拙作《家乡吃水记》中，言及渭北农村绞水及“蹩辘轳”的表演：

　　我们村有四个队，每队都有一口水井，水深五丈五。腰粗的辘轳小指细的绳索缠不过3层，便听“砰”的一声，桶已触水，随即一鼓作气，三下五除二便打出清冽井水。这时会有妇女在旁嬉笑：“小伙子，给婶婶盆里倒上半小桶，我把这两件衣服透一下就好了。”这妇女不愿多走几步去村里的涝池去洗，该是想着这贴身衣服还是井水洗过才放心。而此时，小伙们愿意效劳，权当活动了一阵臂膀。有人索性就放开辘把，两手蜷缩回来，来一个蹩辘轳的表演，看得辘轳如失刹的车、失惊的马而疾驰飞旋，待到“砰”的触水声响起，一巴掌便拍将上去，失常的辘轳瞬间回归常态，复又进入下道工序。

　　拙作也写到了我的岳父家渭南西塬——与蓝田白鹿原相邻的地方，他们那里井深，动辄几十丈。我问岳父：“咱们这儿打过井吗?”“打过!”丈人接过话茬儿，咕哝说了一大堆，大致是井打过大半，约莫二十来丈已见泥时，绞土筐的麻绳断了，“咚”一声下去，险些把人砸死，自此填井作罢。

　　拙作发表后，渭北家乡一位语文老师给我打来电话，他说应该是“吊土筐”吧?我俨然内行地解释说，井深着呢，井绳搭上了辘轳就是“绞”，而不是咱们渭北人从三五米深的水窖里“吊水”。我的妻子面有不屑，她讥讽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问我：“你能确保是一个人在绞水吗?”我从未见过有两个人在绞水，但直感是自己偏颇了，一时语塞，便支吾说：“我们村是一个人……”妻子不搭理我，只是郑重地写下一段文字——

　　离家一里多路的北沟，母亲担着水桶带着6岁的我去绞水。她摇辘轳我抻绳。30丈深的人工水井，两个桶一个上一个下。小小的我坐在井边的小凳上抻绳，小脚蹬在挂绳的木橛上以维持身体平衡。谁知脚一滑，我整个人直向着井口冲去。母亲大喊我的名字，她抖动的右脚跟硬是把我挡在了井口。后面排队绞水的好心人吓得说不出话来，连忙帮母亲把我拉住并放在一边，然后帮母亲抻绳把水绞上来。此后我再也没有帮母亲抻过绳。到我8岁那年，村里通了电，我家也从南沟搬到较平坦的地方，这种吓死人的绞水境况才结束。

　　20世纪90年代，我家乡的水井基本弃置不用了。那条与辘轳如胶似漆的井绳不见了，然后是少人问津的辘轳愈发老态龙钟。打我四处奔波时起，就再也没有听过那“砰”的声响了——似乎真不是桶掉进了井里，而是井掉进了桶里，要么是桶及井都掉进了我依稀又懵懂的梦里。

　　古语“改邑不改井”，我们却是背井离乡了——过往的“绞水”情景，变得扑朔迷离，亦真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