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鹏

　　“下一站去哪里?”我问同车的文友。他说：“张天恩故居。”

　　我又问：“张天恩是谁?”他说：“就是写歌曲《赶牲灵》的那个人。”

　　说张天恩，我没印象，但说到《赶牲灵》，我肯定熟悉。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便浮现出四十年前在三原干校时，某个夜晚——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儿啰

　　三盏盏儿的那个灯

　　哎呀带上了那个铃子儿啰

　　哇哇儿得的那个声

　　白脖子儿的那个哈巴儿来啰

　　朝南得的那个咬

　　哎哟赶牲灵的那人儿啰

　　过呀来了

　　……

　　学校的大礼堂里，传出男女对唱的陕北民歌《赶牲灵》。女生来自陕北绥德，男生来自陕南岚皋。

　　第一次与陕北女子对唱陕北民歌，感觉蛮新鲜。男子不会，于是女子便教他。一来二去，这对二十芳龄的青年男女，心尖尖似乎都有一点萌动。

　　女生名字带有一个“丽”字。水灵灵的大眼睛，白格生生的脸庞……这名字完全配得上她。我就是那个来自陕南的男生，我们不在一个班级，我在二班，她在三班。

　　某日，三班一个小男生向我转话，说他们班主任常老师问我有对象没，若是没有，常老师给我介绍一个。我好奇地问：“谁呀?他悄悄说，就是经常和你一起上台唱歌的那个陕北女子。”

　　听闻此情此景，我喜憾参半。喜的是，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让我每次和她一起唱歌都怦怦心跳的女子。憾的是，我已经有对象。再次站到舞台时，我的心境已发生变化，不再有当初的“磁铁反应”。因为没有面对面说破此事，所以表面上仍很平静，但内心肯定有过短暂的熬煎。

　　很快毕业了。从此，再也没有机会和她一起走上舞台对唱令人魂牵梦萦的《赶牲灵》了。

　　那时，我只记住了歌名，只记住了和我一起唱这首歌的女生，却没记住这首歌的创作者张天恩。

　　现在，我就站在吴堡县张家墕村张天恩老家的院子里。虽然人不在了，但创作那首歌曲的背景和道具还在。它们都在无声地向我讲述着，一个民间音乐天才，如何赶着牲灵走三边、下柳林，为边区驮盐、送炭;如何一路走一路编唱《赶牲灵》《跑旱船》《白面馍馍虱点点》等陕北经典民歌。

　　大家一个窑一个窑地参观，触摸从时光深处走来，又回归时光深处的这位农民歌手的温度和硬度，体味陕北大地的豪放与质朴。在陈列《赶牲灵》歌曲诞生有关文物的窑洞里，当看到展柜前悬挂的《赶牲灵》歌词时，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放声高唱起来。张天恩的同村人、这座故居的讲解员张建军老人，大概是受到我歌声的感染，也走出窑门，站在阶沿，一手拿着歌本，唱起《赶牲灵》，小院立马在这歌声中亮堂起来。

　　2013年，西安市碑林区作家协会举办迎春晚会，特邀陕北著名青年女歌手郭涛联欢助演，她也唱了《赶牲灵》。我心头一颤，恍若时光倒流。巧的是，吃饭时我与郭涛同坐一桌，聊到郭涛演唱的《赶牲灵》时，我夸赞她唱得特别好，并言明自己也曾与一个陕北女孩对唱过这首歌。当我说出那个女孩的名字时，她竟说她认识，是她老家的一个亲戚，上个月还在一起吃过饭。我顿时来了精神，问她有没有女孩的电话，她说有，于是便存下了。我和女孩一直没有联系过，毕业后也没有见过面。想如今，她也定然是退休在家，过上抚孙养花的休闲日子了。

　　到达吴堡的当天晚上，吃罢晚饭，与随行的陕西散文学会采风团成员一起顺着黄河堤街散步，前往上游河畔。听说那里正在举行一个中秋朗诵会，吴堡文联主席宋红红邀请我们一道去观看。

　　走在河堤上，我突然想起，好不容易来一次榆林，不妨给我那个三原同学打个电话?看看她现在身在何处。找到号码拨通电话，响了几声后，对方接起电话沉默了两秒，才突然发话：“呀，咋是你?真没想到会是你打来的，你现在哪里?”我说：“在吴堡，下午刚到的，这会儿刚吃完饭，在逛河堤。”她说：“你给我发个位置吧，我马上过来。”

　　我疑惑地问：“你在吴堡?你不是绥德人，咋也跑到吴堡来了?”她笑笑说：“这不是嫁到吴堡了嘛!”她说这话时尾音上扬，我总觉得话里藏着半句未完的叹息。

　　在昏暗的路灯下，人们来来往往，说说笑笑。在一个路口，猛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循声望去，果然是她。虽已年逾花甲，体态不再如年轻时那般婀娜，但面相仍被我一眼认出。就是她，曾一起和我“赶牲灵”的妹妹。

　　我叫出了她的名字，她细瞅了我一番，感慨地说：“差点没认出来，你还是老样子，没啥大变化。你别急着走，多玩几天。明天我请你吃饭，咱坐下谝一谝。”我说：“这次来吴堡时间紧，又是集体活动，恐怕你这顿饭只能留待以后再吃了。不过，没关系，退休了，还有的是闲时。我有你电话，从郭涛那儿要的，保存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

　　得知我要去河畔观看吴堡中秋朗诵会，她只好放行。

　　待我赶到晚会现场时，朗诵会已进程过半。轮到我上场朗诵了，我平复了一下心情，走上台，向着吴堡的天空和台前的观众，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晚会散后，走在回宾馆的路上，又听到街巷里隐隐传来《赶牲灵》的歌声。歌声飘散在黄河的雾气里，如同我们被时代冲散的青春。我清楚，我与那位三原同学，今生今世，只能各走各的路了。

　　但我坚信，《赶牲灵》这首歌，还会一辈一辈地传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