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运载着垃圾燃烧灰烬的卡车在印度的大街小巷穿梭，将成千上万吨灰烬倾倒在操场、学校周围。这些滚烫刺鼻的灰烬不仅熏黑了附近居民的房屋，还导致他们眼睛刺痛、呼吸困难、频繁偏头疼，常常咳出黑色的唾液。

2023年，卡车从垃圾焚烧厂运走灰烬，穿过德里人口稠密的地区，车上的灰烬完全没有遮盖。《纽约时报》图

堆积如山的垃圾是印度最严重的环境危机之一。这些垃圾高达90米，坍塌时能将人压死，还容易着火并释放出有毒物质。印度政府因此推出了一项计划，旨在通过现代化工厂安全焚烧垃圾并转化为电力，一举解决垃圾堆积和电力短缺问题。

然而《纽约时报》11月9日报道称，该报一项进行了为期五年的调查显示，多达100万印度人正生活在垃圾焚烧产生的有毒烟尘中。位于德里东南部的蒂玛普尔-奥卡拉垃圾焚烧发电厂（Timarpur-Okhla Waste to Energy Plant）排放的烟雾中含有铅、砷等重金属，这些有毒物质会随着雨水落在周围的居民区中。垃圾焚烧后的灰烬中也含有远超安全标准的有害物质。记者跟踪发现，这些灰烬被卡车拉走，非法倾倒在拥挤的居民区里，紧挨着学校、公园和民宅。空气和土壤中的化学物质和重金属会导致出生缺陷、癌症和其他危及生命的疾病，附近的医生和居民说，流产、皮肤病变和呼吸困难等症状出现得越来越多。

奥卡拉垃圾焚烧发电厂排出的烟雾，其中含有有毒重金属。《纽约时报》图

一场“集体中毒”

报道称，印度官方很清楚这些污染物的危险。政府内部报告显示，该垃圾焚烧厂向德里空气中排放的二噁英（dioxin）是法定量的10倍之多。二噁英是美军在越战中使用的臭名昭著的除草剂“橙剂（Agent Orange）”的主要成分，对环境和人类健康极其有害。战争结束几十年后，二噁英仍在污染越南的土壤和河流。即便如此，印度政府还是执意推行垃圾焚烧的战略，并计划在共有数千万人居住的几十个城市中都建造类似的设施。

2019到2023年间，《纽约时报》在垃圾焚烧厂周围、非法倾倒焚烧灰烬的社区内和首都其他地区收集了大约150份空气和土壤样本，并与印度理工学院德里分校（India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Delhi）和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Johns Hopkins University）的专家合作进行分析。据估计，总共有多达100万人生活在可能存在污染的地区。

德里居民区附近的非法垃圾场。《纽约时报》在黄色区域发现了超标的铅和镉。《纽约时报》图

“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心脏病学家谢兰德拉·巴达乌里亚（Shailendra Bhadoriya）说。他住在离垃圾焚烧发电厂约137米的社区中，在工厂开业后不到一年，他和女儿就患上了严重的哮喘。他的皮肤上出现了黑斑和疖子，这可能是重金属和其他化学物质中毒的迹象。19岁的罗希特·米什拉（Rohit Mishra）说，“灰尘就像床单一样”，覆盖在所有东西上。他和妈妈不停地清扫和擦拭，但一家人还是饱受烟尘和咳嗽之苦。

报道称，由于焚烧垃圾产生的灰烬实在太多，印度政府甚至将其推平，在有毒的土地上建起了一所学校、一个诊所、一座结婚礼堂和一个公园。矛盾的是，有一座垃圾场就位于一个“生态公园”内。

45岁的亚什帕尔·辛格（Yashpal Singh）表示，“他们说，将来他们会在那里种树，会很美。”邻居卡菲尔·阿曼（Kafeel Ahmen）质疑道，“只有我们活着看到这个花园，我们才能享受它。”

德里Khadda Colony地区一辆被灰烬覆盖的汽车。前一天晚上，卡车将垃圾焚烧灰烬运到了邻近这里的垃圾场。从汽车引擎盖上提取的样本中，镉含量是E.P.A.（美国环境保护局）标准的近四倍。《纽约时报》图

“绿色”产业中的经济账

报道指出，垃圾焚烧的方案是印度政界和商界巨头合作的产物。奥卡拉垃圾焚烧发电厂隶属于印度最大的家族企业帝国“金达尔（Jindal）集团”。金达尔获得了土地和印度政府承诺的200万美元的拨款，用来建造工厂；德里市政府为该厂提供垃圾，焚烧后产生的电力又卖回政府电网。

变废为宝不是什么新鲜事。这项技术已经应用于美国和欧洲的一些城市，比如迈阿密和巴黎。但问题在于，垃圾焚烧发电厂从一开始就跳过了安全运行的一些基本步骤。工厂的离职工人说，他们经常在政府的检查人员到来时得到消息，这样就可以采取必要的安全措施，让工厂看起来好像一直在按规定运作。调查还发现，工厂的运营条款明确规定，垃圾在焚烧前应该先分类，以防止电池、有害塑料、电子废物等在燃烧时释放出重金属，但记者在垃圾场收集样本时看到了电池、电线、手机零件等，表明这一规定没有得到彻底执行。

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为了削减成本。

金达尔控股的子公司在2008年签下合同时，似乎准备在庞大的国际碳信用市场（编注：碳市场是利用市场机制控制温室气体排放、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目标的重要举措）上大捞一笔。根据《纽约时报》获得的一份内部评估，该厂曾预计在2012年开业时，从碳市场上赚到200万美元。但就在工厂投产之前，市场崩溃了。2011年，碳信用市场达到了1760亿美元的峰值；当工厂于次年开业时，市场已经损失了近三分之二的价值。因此，工厂经营者开始偷工减料以节省资金。

《时报》在垃圾场中找到的焚烧灰烬，里面能看到电池、电子废物等应当分类处理的垃圾。《纽约时报》图

印度政府对焚烧垃圾产生的严重危害也表现出回避态度。德里市政府发言人阿米特·库马尔（Amit Kumar）否认有灰烬被倾倒在居民区，声称它们都被填埋了。印度环境部和主要环境监管机构也都拒绝对此事置评。

许多专家认为，印度政府正在使问题恶化，有时还在积极地掩盖这个问题。即便焚烧发电厂排放的有毒物质不断增加，政府仍继续押注金达尔，承诺提供约1250万美元的政府拨款，在德里修建第二家工厂，并大张旗鼓地给予政治上的支持。

今年3月，政府开放了德里第一座经过科学设计的垃圾场，使首都能更安全地处理灰烬。但居民们说，以前倾倒的有毒灰烬仍然笼罩在他们生活的每个角落。7月，他们又受到新的打击：政府允许奥卡拉焚烧发电厂大幅增加运营，允许其每天多焚烧约1000吨垃圾。

德里附近的城市古尔冈（Gurgaon），小学生们参加了抗议恶劣空气质量的示威活动。《纽约时报》图

“联合国忽视了我们”

绝望的居民向印度最高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停止焚烧发电厂的建设，但此案已被拖延多年。他们还写信给联合国，却屡遭无视。一位联合国发言人说，确保该厂符合环境法规是印度政府的责任，而不是联合国的责任。

专家们表示，联合国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来监控那些所谓的绿色排放企业，而正是这些企业构成了碳信用市场。买家最终发现，包括印度在内的许多项目实际上并不环保，这导致了十年前的市场崩溃。

但如今，碳市场再次蓬勃发展，从2020年的2770亿美元上升到2023年的9490亿美元。转废为能工厂的经济形势也发生了变化。根据金达尔控股子公司的财务报表，2022年，该公司的转废为能工厂出售了超过40万美元的碳信用额度，未来几年可能会获得更多的现金。

监管机构碳市场观察（Carbon Market Watch）的全球碳市场政策专家吉尔·杜弗拉斯内（Gilles Dufrasne）表示：“资金在这些市场流动，但很难衡量其中有多少资金最终真正用于资助气候行动，或者确保绿色项目是真正绿色的。”

建在垃圾焚烧灰烬上的一座公园。许多居民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险。《纽约时报》 图

据《印度时报》11月12日报道，截至发稿，印度环境、森林和气候变化部、德里政府、中央污染控制委员会、德里污染控制委员会以及国家首都地区及毗邻地区的空气质量管理委员会均未回应该报关于此份调查报告的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