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菜园子里,种着一畦辣椒,这辣椒不是现在城里人追捧的五彩甜椒,而是乡下最普通的那种细长青椒,待到秋深转红,活像一簇簇小火苗挂在枝头。
记得小时候,母亲在春分前后就开始育苗,她将上一年留下的辣椒籽,一粒粒按进松软的苗床里,再覆上一层薄土,像是给婴儿盖被子。我蹲在旁边看,总觉得那种子黑黢黢的,怎么能长出那么辣的果实来。母亲说:“别看它现在老实,等长大了可厉害着呢。”
果然,不出半月,嫩绿的芽尖就顶破了土皮。那新芽先是怯生生的,两片子叶像合十的手掌。待真叶舒展开来,便显出几分辣椒的秉性了。母亲将它们移栽到菜畦里,每株间隔一尺来远。“辣椒性子独,挨得太近要打架的。”她这样说时,我总想象辣椒苗在地下用根须互相踢打的样子。
夏日里,辣椒株长得有膝盖高,枝叶茂密,开出一朵朵白色的小花。那花不起眼,却招蜂引蝶。我常看见蜜蜂在花间忙碌,后腿上沾满金黄色的花粉。花谢之后,便结出小小的辣椒,起初只有米粒大,青得发亮,像是用翡翠雕琢的。
辣椒长得快,不出半月就能摘了。母亲做菜时,常差我去摘几个。我那时顽皮,专挑最细长的摘,因为听说越细的越辣。摘下的辣椒带着柄,断口处渗出清亮的汁液,沾在手上火辣辣的。有一次我揉了眼,疼得直跳脚,母亲赶紧用香油给我擦。从此我知道了,辣椒这东西,看着安静,实则暗藏锋芒。
到了初秋,没摘完的辣椒开始转红,先是尖上一点红,像是姑娘涂了胭脂,继而整个果实都红透了。这时候的辣椒最是泼辣,切的时候都得离远些,否则准被呛得打喷嚏。母亲会把红辣椒用线穿起来,挂在屋檐下晾晒。一串串红辣椒垂下来,远看像鞭炮,近看像玛瑙项链。冬日里,取几个干辣椒炝锅,整个厨房都弥漫着暖烘烘的香气。
辣椒在我们乡下,不仅是调味品,更是一味药,伤风感冒时,母亲会煮姜汤,里面必放两片干辣椒,喝下去浑身冒汗,病就好了一半。三伏天里,吃些辣椒发汗,反而觉得凉快。祖父常说:“辣椒就是穷人的参汤。”
有一年,村里来了个收辣椒的贩子,他看中了我家晒的红辣椒,说颜色正,辣度足,要全部收购。母亲却只肯卖一半,说剩下的要留着自家吃,还要留种。那贩子笑她死心眼:“现在谁还自己留种啊,都是买现成的。”母亲不答话,只是把最好的几串辣椒悄悄收进了里屋。
后来我才明白,母亲留的不只是辣椒种,更是一种生活的底气。就像那些挂在屋檐下的红辣椒,看似平常,却能在寒冬里给人温暖,在寡淡时给人滋味。如今超市里的辣椒琳琅满目,有灯笼椒、朝天椒、五彩椒,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或许少的,就是那种从一粒种子开始,见证它发芽、开花、结果的全过程,就是那种沾了辣椒汁,火辣辣地疼过,才知道珍惜的体验。
前年回家,发现菜园里的辣椒长得不如从前好了。母亲说是土老了,得轮作。我帮她翻地时,挖出几条肥硕的蚯蚓。“有蚯蚓就好,说明地还活着。”母亲说着,把蚯蚓又埋回土里。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小心地埋下一粒粒辣椒籽。
今年春天,母亲照例育苗,我站在一旁看,发现她的动作慢了,腰也弯了。但当她将种子按进土里时,那神情依然虔诚,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也照在那一小方苗床上。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又会有嫩绿的芽尖顶破土皮,然后开花结果,周而复始。
辣椒就是这样,一代代延续着它火辣的秉性,而母亲,也在年复一年的播种与收获中,将生活的滋味种进了我的记忆里。现在每当我切辣椒被呛出眼泪时,就会想起老家菜园里,那些挂着露珠的青椒,和在辣椒丛中忙碌的母亲的身影。
(陕西省煤层气新泰能源公司 王兵)
责任编辑:王何军
关注公众号,随时阅读陕西工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