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株葡萄树,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栽下的,横竖自我记事起,它便在那里了。
葡萄树的主干已有碗口粗细,表皮皲裂如老人手上的皱纹,灰褐色的藤蔓盘曲而上,攀附在父亲搭的竹架上。那竹架也颇有些年头了,被风雨侵蚀得发黑,却依然顽强地支楞着,与葡萄树相依为命似的。
春日里,葡萄树抽出的新芽是嫩红色的,远望去,像缀了一树的小火苗。不几日,这火苗便蔓延成一片绿雾,将整个竹架都笼住了。我幼时常常蹲在树下,看蚂蚁在藤蔓上爬行。它们排着队,从主干爬到枝叶,又从枝叶爬回主干,忙忙碌碌,也不知在搬运些什么。有时看得入神,便觉得那藤蔓是条大路,蚂蚁们是赶集的乡人,而我则成了俯瞰人间的神明。
夏日是葡萄树最得意的时候,叶子长得有巴掌大,密密层层地叠着,将阳光筛成细碎的金屑,洒在地上。藤上挂满了一串串青葡萄,像无数缩小了的翡翠灯笼。这时节,祖母便搬了竹椅坐在树下纳凉,手里摇着蒲扇,眼睛半阖着,似睡非睡。我则猴在竹架上,专挑那些泛白的葡萄摘。酸得龇牙咧嘴,却仍乐此不疲。
“馋痨坯子!”祖母笑骂着,却也不真拦我。葡萄熟透是在初秋,那些翡翠灯笼渐渐转成紫黑色,表皮上覆着一层白霜,像抹了脂粉的妇人。这时节,村里的小孩便都惦记着我家的葡萄。他们三三两两地蹭到院墙外,踮着脚张望,眼里闪着馋光。祖父是个大方的人,总要摘几串分给他们。孩子们得了葡萄,一哄而散,跑出老远还能听见他们咯咯的笑声。
父亲架了梯子,母亲在下面捧着竹篮,我和妹妹则跑来跑去地接那些不小心掉落的葡萄。葡萄汁沾在手上,黏糊糊的,招来许多蜜蜂围着打转。有一年,葡萄结得特别多,竹篮装不下,连洗衣盆都派上了用场。母亲酿了葡萄酒,做了葡萄酱,还给城里的大伯寄去一大筐。后来大伯来信说,城里的葡萄虽大,却不如老家的甜。
入冬前,父亲总要给葡萄树修枝。剪下的老藤堆在墙角,成了我们过冬的柴火。葡萄树褪去一身繁华,只剩下几根主藤孤零零地趴在竹架上,像一幅枯笔水墨。下雪时,雪粒子落在藤上,积出奇妙的形状,有时像飞鸟,有时像游鱼。我和妹妹在窗边呵着白气,比赛谁发现的"雪画"更好看。
葡萄树也并非年年都好,记得有一年,它生了虫害,叶子早早地枯黄脱落,结的葡萄又小又涩。祖父在树下转来转去,最后从镇上买来药水,日日喷洒。第二年,葡萄树竟又精神抖擞地抽枝发芽,比往年还要茂盛。祖父摸着胡子笑,说这老家伙命硬着呢。
后来我离家求学,再后来在城里安了家,每次回去,葡萄树都还在那里,只是竹架换成了铁架,树下添了石桌石凳。祖父已经不在了,祖母的头发全白了,坐在石凳上打盹的时间越来越长。葡萄还是那么甜,只是再没有小孩扒在墙头张望——村里的孩子都跟着父母进城去了。
去年夏天回家,发现葡萄树的叶子有些发黄,母亲说可能是根系老了,让父亲施些肥。父亲蹲在树下忙活了半天,起身时扶着腰"哎哟"了一声。我突然发现,父亲的背竟有些驼了,像那株被果实压弯的葡萄藤。
老家的葡萄树,它看过我光着屁股在院里跑闹,听过我被竹条抽打时的嚎哭,见证过我收到大学通知书时的狂喜。它的藤蔓里缠绕着我童年的记忆,它的果实中凝结着时光的滋味。如今它老了,我也到了懂得伤春悲秋的年纪。有时午夜梦回,恍惚又看见那一树翡翠灯笼在风中轻晃,树下坐着摇蒲扇的祖母,墙头趴着眼巴巴的邻家孩子。
而醒来时,窗外只有城市冰冷的霓虹。
(陕西省煤层气新泰能源公司 王兵)
责任编辑:王何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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