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典根

我偏爱称南山家酿为“技忆烤酒”。这称呼里藏着敬意,是技艺和记忆的结合体,像面对满屋未启封的坛坛陶瓮,清冽澄澈的水光之下,必是深沉醇厚的温润。一坛老酒需几多岁月浸润,执着于一口陈年之味的答案,或许不在杯盏的流转,而在那烟火缭绕的灶膛前,在农人掌心劳作的沟壑里。
寻酒的道路,蜿蜒在陕南凤凰山的深处。一片金色的阳光笼罩着月河的向阳山坡,苍翠的灌木、挂着红灯笼的柿树与挺拔的松林错落有致。半山涧深处,一椽农舍柴扉半掩。未至跟前,谷物的焦香混合山泉的清冽,已被山风送来。驻足溪畔,虫鸣鸟啼蛙鼓,网住了时光,留住了静谧。那无形的酒香仿佛镀亮了河面,山水灵气酝酿的滋味在心底漾开。
大南沟的田野里,“南山家酿”的根基厚实。玉米列着方阵,宽大阔叶在阳光下拍着绿掌,沉甸甸的棒子压弯秸秆,那是汗水浇灌的金黄念想。芝麻果荚如待放的爆竹,风过沙沙作响。茶浪碧波起伏,饱满的谷穗虔诚俯首。圆鼓鼓的大豆荚藏于叶缝,花生与地瓜则把丰硕深埋根部。这一切,是沃土捧给丰收最盛大的见面礼,是农人沉甸甸汗水的结晶,更是酝酿一壶上好老酒的扎实根基与朴素欢喜。
乡村山路牵引着好奇,引向云雾深处。半山腰几栋民宿老院豁然开朗,这便是酒香的源头。南瓜藤爬满石篱,葡萄架下垂着紫水晶般的累累果串,柿子树上高悬红彤彤的小灯笼,一派世外桃源景象。
南山老院中,衣裳浆洗得发白透亮的汉子郝伟,刚从热气蒸腾的烤酒房出来,汗珠沿着古铜色的脸颊滚落。这位主人公,曾在贵州茅台酒厂“捣鼓了十几年的调酒活儿”,是个真正的行家。他爽快应下留宿探寻,转身便钻进灶屋。清炒南瓜尖带着山露的清甜,青椒爆炒柴火腊肉香气霸道,黄金饭散发着大米和玉米最原始的纯香。每一箸入口,都带着山野的鲜趣和酒的醇厚。
月下闲坐,忍不住问:“郝师傅,茅台酒厂的金饭碗,咋就舍了回到这山坳里?”他望向夜色中的山峦,目光温和而坚定:“金饭碗是好,可酒气里飘着的根的味道,没人伺候就淡了。在茅台酒厂是打磨手艺,回来是想把这手艺,种回生我养我的土里。”他黝黑的脸上浮起光亮,“驻村帮扶的政策春风吹到山里,路通了,网也有了,咱老祖宗传下来的‘技忆’,老酒里藏着的山魂水土,不能掐断了根,不能埋没了名。手艺回来了,娃们也就愿意回来看看了,乡村振兴才有人气。”
翌日晨曦微露,终得一窥“技忆烤酒”的奥妙。烤酒房内蒸汽弥漫,巨大的木甑稳坐灶上,蒸好的玉米粒散发浓郁的谷物甜香。郝伟专注地查看火候与水汽,如雕琢璞玉般。灶膛里松柴噼啪作响,火焰被他调控得温顺持久。他道出诀窍:“火要匀,气要透,心要静。急火猛攻是糟蹋粮食,文火慢熬方见真章。”天锅冷却池上,竹制导流管沁出细密水珠,滴滴晶莹的初酒如山中清泉汩汩流出,落入陶坛,发出清越声响。“看这头酒花!”他指着坛中翻涌的细密泡沫,“这是粮食的魂儿在唱歌,大小均匀持久不散,火候、水质、粮香都对了脾气!”初酒入口,是爆裂的辛辣,随即化开饱满的玉米甜香。他将头酒小心注入粗陶老坛,泥封坛口:“把酒交给地窖里的年月慢慢打磨,去去躁气,沉淀出山水的韵味来,才是贮存‘技忆’的开始。”他拍着酒坛,像拍着老友的肩膀,炉前灶边的汗水与周而复始的技艺守护,正是南山家酿醇厚深沉的“起奏曲”。
夜里躺在沁凉的泥巴竹房,明月潭谷底溪声潺潺。那坛坛缸缸的拐枣酒、高粱酒、玉米酒、红苕酒、谷子酒、柿子酒,飘散着农家的质朴醇香。这幅深秋山居图卷,最动人处岂止是滚烫的岚霭与俯首的金黄?那深埋窖中的老酒,在烟火中世代相传的“技忆”,如同郝伟眼中不灭的光芒,更像一枚由汗水与岁月共同淬炼的金色印章,稳稳钤印在这片正在苏醒的乡土画卷之上,无言诉说着关于根、关于非遗传承、关于和美乡村的鲜活故事。
乡村振兴,需要这样的手艺,更需要这样有“技忆”、肯扎根、愿守护的“新农人”。
责任编辑: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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