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馨月
那间病房的窗,正对着庭院一棵老树。树影在帘上无声浮动,筛下满室宁静。初次踏入,便嗅到一股独特的气息——没有消毒水的凛冽,也没有人间烟火的暖燥,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融合:仿佛生命最后的微光,与即将落定的尘埃,共舞于秋暮薄雾之中,温柔地笼罩着这方天地。
一位老人卧于床榻,身形消瘦,面容却异常平静。她的目光仿佛已穿透屋顶,望向遥远的彼岸。护士小周轻轻走近,脚步轻悄,生怕惊扰了窗边宁静的时光。她俯身,为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传世的古瓷。老人嘴角微微牵动,那并非一个成形的微笑,却分明是灵魂深处投下的一粒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生命行至终章,最深的抚慰,常悄然于无声处:是指尖传递的温度,是被角摩擦的轻响,如月光漫过河面,熨帖了所有未言说的不安。
又一位老妇人,床头柜上永远立着一张泛黄的旧照。青春在其中熠熠生辉。她枯瘦的手指,日复一日地摩挲着相片,眼神在清醒与迷蒙间徘徊。小周常坐在她身旁,耐心倾听那些被岁月磨损、断续却执着的往事。在那些絮语中,记忆碎片被重新拾起、拼凑,竟再次闪烁出往日的光芒。小周只是倾听,仿佛那是老人捧出的最珍贵的珍珠。我由此懂得,尊严有时并非宏大的颂歌,而是有人愿俯身,守护那风中摇曳的烛火,倾听它最后的心事,并让它照亮过世界的痕迹,被再度看见。
最让我心弦微颤的,是另一位沉默的老者。他终日静默,目光空茫,似已先于躯体去往彼岸。子女围簇,焦虑却无措。小周默默上前,轻轻握住那只枯槁而微凉的手。没有言语,没有多余动作,只是安静地握着。许久,那手指在她温热的掌心间,极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如同寒虫感知到暖意。那一刻,他空茫的眼底,似有星火极其微弱地一闪,旋即隐去。这无声的交流,胜过千言万语:生命即便沉入最深的幽暗,依然渴望被感知,被握紧。那指尖的颤动,是灵魂在深渊边缘,发出的最后回响。
小周常说,她们并非“摆渡神”,只是记得一些小事:王奶奶的茶要晾至五十度,李爷爷怕光需留一道帘缝,张阿姨爱听《贵妃醉酒》便为她哼唱两句。这些细碎的举动,并无神力,却如一缕缕微光,将最后的旅程照得暖意融融。
这些场景,如一枚枚温润的卵石,投入我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我们终日奔忙,追逐意义,可曾沉思生命终章的形态?它不应是恐惧弥漫的孤岛,不应是尊严剥落的荒原。小周与她的同行者们,是以最朴素的人间温情,于生命与永恒的界河之上,做那沉默而坚定的摆渡人。她们手中无神桨,唯有对生命本质的敬畏,与对温情的持守,为即将远行的灵魂,铺就一条温暖的光之渡途。这渡口虽小,却承载着人性至深的光辉。
窗外,老树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低语着永恒的奥秘。凝望间,我豁然彻悟:生命最深的尊严,并非在于如何辉煌地登场,而在于能否被温柔地目送离场。它应是爱与回忆最后的港湾——是掖被角时的细致,是倾听时的专注,是相片里永不褪色的笑容。那些临终关怀者的双手,是人间伸向彼岸最温情的桥梁。她们以凡俗之躯,行神圣之事,拂去恐惧的尘埃,为离歌染上安详的暖色,让生命的消逝,成为一种被郑重目送的尊严。
当生命之舟缓缓驶向永恒的静默时,这人间最深的温柔,便是以目光与双手,为那最后的航程,点燃一盏不灭的灯。这灯火将穿越时空,温暖最后的归途,照亮彼岸的轮廓。
让每一个生命,都能带着曾被世界温柔相待的尊严与骄傲,好好地说一声再见。
责任编辑: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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